雪珥:李鸿章“驴打滚”
时间: 2024-08-18 21:05:26 | 作者: 云开平台
在“显规则”和“潜规则”林立的大清官场,堂皇正大的通衢,未必就能直达目的地,有时非得几个“驴打滚”,绕几个弯才行
乔家屯的毛驴们很有点吃惊:一头长相极其怪异、浑身黝黑的“毛驴”,响亮地打了个鸣,声震附近那座名唤“唐山”的小山包,然后呼哧呼哧地喷着巨大的白汽,疾走如飞。
这头怪驴,是一个完全用废弃陈旧物资建成的火车头,矿场起重机锅炉成为它的心脏,组成它骨架的是竖井架的铁槽。
这是中国第一台自制的蒸汽机车,它的英文名字很响亮:Rocket of China(中国火箭号),以向世界第一台蒸汽机车的发明人斯蒂文森(George Stephenson) 及他那著名的Rocket(火箭号)致敬。而建造它的中国工人,都将它唤作“龙号”(Dragon)。
1881年6月9日,“中国火箭号”下地的第一天,正值斯蒂文森诞辰100周年纪念日。开平煤矿的英国籍总工程薄内(R.R.Burnett)的夫人成了忙碌的明星,她不仅为那台自制的蒸汽机车命名,而且还为当日开始修建的唐(山)胥(各庄)铁路敲下了第一颗道钉。
沿着坚硬的马车路,工人们开始铺轨,“中国火箭号”则在已经铺成的轨道上运行,将新的碎石、枕木、铁轨运到日益往前延伸的铁路尽头。
这段铁路,是大清国直隶总督李鸿章的改革试点,也是他的重点工程、政绩工程兼面子工程。
李鸿章是很有些驴脾气的。他坚信铁路不仅是国防、也是商战的关键,因此大力呼吁加快铁路建设,但总是遭到冷遇。
1875年,同治皇帝驾崩后,李鸿章回京奔丧,“极陈铁路利益”,但“常务副总理”文祥只是“目笑存之”,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恭亲王虽然“亦以为然”,却担心“无人敢主持”,甚至表示说“两宫(太后)亦不能定此大计”。(参阅本专栏《大清国的“地铁”》,)。李鸿章只好作罢。
1880年初,中俄两国因伊犁问题发生军事对峙,直隶提督刘铭传向中央提出应修建铁路等一众国防设施,李鸿章随即跟进,提交了《妥筹铁路事宜折》,洋洋4000多字,从“国计、军政、民生”九个方面论证了铁路的重要性,并第一次提出了建设国家铁路网,以及怎么来引进外资加快铁路建设的想法。
李鸿章和刘铭传“改(革)、开(放)、搞(活)”的言论,立即遭到“极”的猛烈攻击,被认为这是“为外国谋,非为我朝廷谋”的“邪说”,上纲上线,看那架势,非把李鸿章和刘铭传打成现行分子不可。李鸿章是从来不受这种气的,也予以猛烈还击。中央为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,赶紧将双方都压制下去,铁路之事,“着无庸议”,放一放再说。尽管中央是改革派当道,但遇见红灯绕着走,尽可能的避免争论,是改革派减少阻力的无奈选择和不二法门。
这次“火力侦察”后老李发现,与其花精力通过舌战来统一思想认识,不如悄悄地进村,霸王巧上弓,生米煮成熟饭再说。
“生米”已经在“锅”里了。李鸿章旗下的改革试点企业“开平煤矿”,于1879年开始钻井,计划两年内出煤。这一项目由李鸿章的幕僚、当过“买办”、富有外企管理经验的广东香山人唐廷枢负责。制约开平煤矿发展的瓶颈,就是交通问题,有煤运不出去,靠原先肩扛人挑的办法,产地价极为低廉的开平煤,到了天津成本要翻十多倍,“要想富,先修路”,绝对是开平煤矿的重中之重。
最便捷的线路,是从开平矿(唐山)修条铁路通往涧河口,直驳海运,但那就要在涧河口修海运码头,最为困难的是,中间有很多“旗地”,八旗大爷们拥有的土地。旗人作为法定的领导大清国事业的核心力量,旗地就是禁脔,即使如李鸿章这般的牛人,也不敢擅自拆迁,规划红线一定不可以碰。
李鸿章、唐廷枢只好修改方案:从唐山修铁路到芦台,可接上芦台-天津段运河。规划好了,却没有资金,计划便只好再次修改:铁路只能从唐山修到胥各庄。从胥各庄到芦台,开平矿已经修通了一条35公里长的新运河,人称“煤河”,直连芦台-天津运河。但唐胥之间,地势比较高峻,无法开河,也无法长久依赖畜力,铁路几乎是唯一的选择。
李鸿章立即向中央打报告,请求修建唐胥铁路,但同样遭到保守者的坚决反对:“轮车所过之处,声闻数十里,雷轰电骇,震厉殊常,于地脉不无损伤”。更为致命的理由是政治性的:唐胥铁路靠近“东陵”,火车一过,震动山川,既不环保,也不敬重皇帝英灵。东陵是顺治、康熙、乾隆等皇帝的陵寝所在,位于遵化的马兰峪,与唐山还隔着好远呢。李鸿章早已想好了“绕着走”的办法,提出:铁路照建,但不动用蒸汽机车,而用畜力来牵引。这下子,人们无话可说了。
中央随即批准李鸿章聘请曾担任日本铁路总工程师的英国人金达(Claude W. Kinder)为唐胥铁路总工程师。金达出生于日本,其父曾为香港造币厂、日本皇家造币局总监,他本人则在俄国圣彼德堡修读铁路工程,1878年因日本爆发内战(“西南战争”),他来到中国,在开平煤矿打工。
金达当然不甘心修建“驴拉铁路”或“马拉铁路”,也或许是他早已与李鸿章达成了默契,要把生米煮成熟饭。唐胥铁路虽没任何购买蒸汽机车的预算,但这难不倒金达,他把矿上的废弃陈旧物资搜罗搜罗,自己设计,敲敲打打地就制成了“中国火箭号”蒸汽机车。
唐胥铁路全长仅10公里左右,之前李鸿章就留了心眼,在建造马车道时,几乎完全按照铁路的承重标准设计和施工,夯得特别结实,改建成铁路并不费劲。在“铁驴”“中国火箭号”的帮助下,修路物资更是能够及时送到前方,因此,不到半年时间,唐胥铁路就完工了。
通车后,“中国火箭号”大展神勇,天天奔波,将开平的煤源源不断地运到胥各庄运河码头。这条黑龙的欢快喘息声在唐山回荡,终于传进了北京城,“都中言官复连奏弹劾,谓机车直驶,震动东陵,且喷出黑烟,有伤禾稼。奉旨查办,旋被勒令禁驶。”
根据之前批复的规划方案,中央下令,唐胥铁路不得使用蒸汽机车,而只可以使用骡子、毛驴和马匹。世界铁路史的一个奇观终于诞生:车把式们坐在火车车皮上,吆喝着驱赶着毛驴在枕木间前行。没有更为详细的史料留给后世,告诉我们车把式们是如何在下坡时控制惯性中的火车,避免轧死前头的毛驴的。据说铁路上多了不少当地的乡民,随着火车拣拾驴粪蛋。
发展才是硬道理,唐胥铁路的效益摆在那里,比什么都更有说服力。此时法国在越南步步紧逼,战争一触即发,开平的煤炭是大清舰队的“粮草”,何况唐胥铁路离着东陵还有200里地,怎会是震动陵寝呢?经过李鸿章一番危机公关,“驴拉火车”的世界奇观仅存在了几个月就消逝了,“中国火箭”重新奔驰。
在“显规则”和“潜规则”林立的大清官场,堂皇正大的通衢,未必就能直达目的地,有时非得几个“驴打滚”,绕几个弯才行。大清改革这列火车,很多时候就只能靠毛驴打先锋,这或许也是世界奇观
(雪珥,澳大利亚华人,太平绅士;职业商人,非职业历史拾荒者,中国改革史窥探者;著有《大东亚的沉没》(中华书局)、《绝版甲午》(文汇出版社)、《国运1909》(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)等。本文是“帝国出轨”系列之七。)